前兩天，“假靳東”三個字捆綁着對“大媽”的譏嘲上了熱搜。
而以此爲樂的網友雙管齊下，一面腳踩靳東，覺着“愛裝有文化”的靳東被“沒文化的”大媽喜歡真是實慘，一面腳踩大媽羣體，一把年紀還相信“靳東”會愛上你。
其實，這是一個叫做《幸福配方》的節目，我專門看了這期名爲「六旬追星女子：我要嫁靳東，勇敢活一次」節目的完整上下集，發現被廣爲轉發的短視頻其實只是節目的前四分之一，即是對“六旬女子沉迷於假靳東”的簡略敘述。
這位61歲的女子化名黃月，是個老年“追星族”，她不遠萬里從江西來到東北想見靳東見面，並聲稱是靳東要她來這裏的，他們不僅要結婚，而且靳東還會給她50萬以及一處房產。
在記者採訪她的時候，黃月幾次令人費解的言論震驚了所有人：
“靳東已經向全中國宣佈了我們的事。”
“爲了不讓靳東受到傷害，我要把對靳東的愛深藏心底，默默承受，默默守護。”
“早也死、遲也死、現在也死，只想勇敢地活一次。”
但也正因爲被廣泛轉發的段落只是該期節目的前四分之一，所以大家接收到的信息大概是“迷戀假靳東的妻子，無可奈何的丈夫，爲此焦心的兒子，以及一個瀕臨破碎的家庭”。
一時間，很多網友開始調侃，希望自己家裏不要出現這樣的一個女人。
其實多數觀衆是瞭解的，這種電視節目常常帶有強烈的“故事敘述性”，它一般始於抓人眼球的社會事件，然後是經典的三段式轉折，最後還要留個出口，爲遭遇類似問題的觀衆羣體提供一個值得參考的解決方案。
但這期節目還是有幾處令我印象深刻。
首先，黃月並不是一個“弱勢”的人，她絕非大衆所想象的那種無法分辨信息真假的單純大媽。相反，她雷厲風行，在這個家庭裏的位置很高，而且這個家目前擁有的絕大多數物質資源都來自她幾十年來的辛苦打拼。
她大兒子說，母親就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離開這個小縣城過上更好的生活，因爲他的父親是很平庸的，母親只能自己努力。
所以黃月對兩個兒子的要求也很高，比如考上名牌大學，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
但是大兒子失敗了，她只能把希望全部放在小兒子身上，可惜小兒子也失敗了，並在成年成家之後，欠下過180萬元的外債。
但是黃月還有孫輩，黃月覺得不能讓第三代落在起跑線上，決定貸款在廣東省河源市買一處房產，一方面是給兩個兒子的孩子提供良好的教育環境，另一面也是爲了投資升值。
但這個想法被黃月的丈夫拒絕了，原因很簡單，他算了算自己的退休金，覺得欠下十幾萬的外債壓力很大，孫輩在哪裏上學對他來說都無所謂。
不僅如此，這個家庭故事中還有一個涉及到“冠姓權”的插曲。
黃月的小兒子從小在舅舅家長大，隨的是母家姓，於是小孫子出生之後也是隨母家姓。
黃月丈夫唯一的“志向”就是把孫子的姓改回來，姓他的姓，這樣才踏實，而且正因爲小孫子不姓自己的姓，黃月的丈夫從來都對小孫子不上心，就好像這個孩子和這個家沒有關係。
這樣一來，我完全理解了黃月面臨的壓力，家庭的所有重擔，包括對未來的考量，都是黃月一個人在承擔，當她開始爲孫輩的教育着想時，丈夫卻在計較冠姓權。
所以節目後面黃月基本是直接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恨他，我在三年前就對這個家失望了。”
但回到節目開始的時候，面對迷戀假靳東的妻子，黃月的丈夫對她說：
“你又不是美女，人家有個老婆的，人家跟你結婚，不是跟你吵，是要告訴你現實啊。”
他覺得妻子是吃了迷藥，他們一家人都覺得母親是突然患了什麼病症，就連節目記者都建議黃月的兒子帶母親去醫院看病，並詢問他們家有沒有什麼精神病的遺傳史。
但是並沒有人去想，是什麼原因讓她們沒日沒夜地沉迷於一個虛假的對象。
她真的想要和靳東結婚嗎？
可能並不。
不過，最讓人心痛的是，抖音上的“假靳東”賬號不止一個，而這些賬號背後的每個粉絲都是真實的中老年女性。
她們背後大都有一個家庭，看着她們在一個又一個假靳東評論區裏留下卑微的傾訴，真的很心痛。
這可能恰恰區別於年輕人追星的“粉圈心理”，因爲對於人生再無更多可能性的老年人而言，她們的幻想始於“追悔”而不是對未來的想象。
記者問黃月爲什麼喜歡靳東，她說：“他善良、忠誠，他有文化，他的驕傲正是我的驕傲。”
沒錯，這正是靳東在影視角色裏的人設形象。
而這句話，就是對她自己的行爲最好的詮釋，那就是——“這一生，都沒有值得我驕傲的地方。”
黃月的六十年，正是大多數中國女性的六十年，因爲匱乏機會去發展自己，於是把希望寄予在家族的男性身上，丈夫、兒子、孫輩，她們犧牲自己的一切供養男性，但當這些男性逐一失敗，她便也無路可走了。
黃月與現下年輕女性的區別是，我們尚可說“我是自己的驕傲”，但是她們的話語裏只有“丈夫/兒子/孫子是我的驕傲”。而如今，走投無路的黃月只能說“靳東是我的驕傲”。
黃月讓我想起一個人，那就是斯琴高娃在《姨媽的後現代生活》中飾演的姨媽，她們的命運疊在一起，就是一個普通中國女性“個人未來”乃至於“家庭未來”的幻滅過程。
這些女性曾經的驕傲不知走到哪步就會面臨全面崩盤，隨後在共同的失落命運裏成爲社會的笑柄。
在許鞍華這部《姨媽的後現代生活》中，斯琴高娃飾演的姨媽拋家棄子在上海打拼了十幾年，最後還是回到了東北最冰冷窮困的地方，過起了讓她不屑的日子。
於我而言，這是一部堪稱偉大的影片，因爲它複述了這類頗具普遍性的女性悲劇，就像這次“假靳東”事件的遙遠回聲。
這裏的“假靳東”是誰呢？是周潤發扮演的混混潘知常。
潘知常會唱戲，一下子吸引了在公園裏練劍的姨媽，姨媽清高，看不上大多數男人，但會唱戲的男子例外。在她眼裏，這是素養和底蘊，就像靳東的西裝革履。
姨媽愛唱什麼呢？霸王別姬。
姨媽心中對美好愛情的期盼就是霸王和虞姬，只可惜她不是虞姬，潘知常更不是霸王。
第一次相遇，潘知常騙了一頓飯和300塊錢之後就不見人影，後來姨媽去唱戲班一問才知道那是潘知常第一次去唱戲，這人就是個騙子。
後來姨媽又碰見了潘知常，再次接受了他，這一次潘知常不僅洗白成功還進了家門，白吃白喝，每天的工作就是討好姨媽，類似於假靳東在抖音上的表白和一聲聲親暱呼喚的“姐姐”。
還記得其中一句臺詞真是足夠諷刺：
“你一頓吃我一斤小排骨，我養不起你呀。”
後來潘知常以投資“陰間房地產”爲由，把姨媽在上海賴以爲生的家底都騙了進去，一場爭吵過後，潘知常人間蒸發了，姨媽一個人孤苦伶仃人財兩空，只能捲鋪蓋回東北。
姨媽的悲劇性正是在這裏，明知是騙子，爲什麼還要上當？就像黃月，後來經過節目裏的心理測驗，她其實也不相信靳東會和她在一起，但爲什麼還要跑去東北呢？
因爲她們都沒辦法放開手中最後的一絲期盼。
“我寧可信他，因爲從沒有擁有過什麼，也沒什麼好失去的。”
最初影片對姨媽爲何離家沒有任何交代，只知道她受過教育，文革時離開上海來到東北，嫁人生娃之後決絕地離開家庭獨自一人返還上海。
在東北嫁人是爲了活下去，回到上海也是爲了活下去，從上海回到東北也是爲了活下去。
姨媽這輩子，從來沒過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再看看這個畫面你就懂了，家裏的老漢沒文化沒有素質，完全忽略女性的操勞和存在，姨媽的前半生都是葬送在這個家庭裏的。
最後一幕，姨媽在冰天雪地裏擺攤賣貨，吃饅頭就着小鹹魚兒。
而她的女兒，雖然不理解母親的選擇，卻也在遭受着同樣的命運。
一個好強的母親，一個好強的女兒，最後都得被根系層層裹住，不被理解，不被傾聽。
我最欽佩的國內編劇之一就是李檣，《立春》《孔雀》《姨媽的後現代生活》都是真正的女性主義電影，因爲它們都是探究中國女性命運的，而不單單是“女性&愛情”。
雖然李檣本人在採訪中規避這一點，說自己筆下的人物都很完整，並沒有側重突出女性，但不可否認這幾部作品中的女性角色非常具有代表性，雖然每一個都很要強，但無論是姨媽、王彩玲還是高衛紅，最後都只得匍匐在命運腳下。
誰都無法理解“她”爲什麼發瘋，衆人皆醒，只有她荒唐，也不會有人理解電影中的姨媽會突然背叛家庭，一把年紀去過獨身生活。
但爲什麼沒人想一想，她迷戀上癮和咬牙切齒，並不是因爲太愛靳東，而是太痛恨自己幾十年來的生活。
喜歡假靳東如果是一次荒謬的出逃，我能想象，等我也活到這個年紀，也會抓住一個類似於“假靳東”的東西，這和智商或審美無關，卻與無助和憤怒有關。
“白活”這兩個字對於每個中國式家庭中的女性都是致命的，網友們別再說她們“缺愛”，她這一生想要抓住而又錯過的東西，一支筆是寫不盡的。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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