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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武術訓練,皆爲了塑造完整的人”李小龍的精神遺產

來源:妖孽男    閱讀: 2.17W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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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武術訓練,皆爲了塑造完整的人”李小龍的精神遺產

2020年2月,中國香港郵政發行李小龍紀念郵票,六枚郵票分別以李小龍的四部電影(《唐山大兄》《精武門》《猛龍過江》《死亡遊戲》)、他的哲學思想及他一手創立的“截拳道”爲靈感,還設計了一枚郵票小型張。 (IC photo/圖)

“他擁有十八歲的身體。”1973年6月,33歲的李小龍在美國做了全身體檢,體檢報告認爲他“相當健康”。那是李小龍的事業鼎盛期,他主演的三部電影在香港三破票房紀錄,與好萊塢的合作也箭在弦上——一部由他主演的好萊塢電影,而不是像之前那樣客串。他志得意滿,在與華納兄弟影業董事長泰德·阿什利討價還價的信中,他說:“泰德,我已成了華語影壇的頭號影星,喜事接連不斷。”

一個月後,“十八歲”的巨星隕落了。1973年7月20日,李小龍死於藥物過敏引起的腦水腫。他主演的遺作《龍爭虎鬥》同年在美國上映,成本85萬美元,票房9000萬美元。李小龍的形象與他引發的功夫熱潮並沒有隨着他的逝去而消弭,反而成了獨特的華人文化符號,多年來仍活躍在世界流行文化中。

李小龍的形象最近一次出現在大銀幕上,是通過電影《好萊塢往事》。2019年7月底,美國導演昆汀·塔倫蒂諾的新片《好萊塢往事》公映,影片回顧並戲仿了1960年代末好萊塢的各種傳聞逸事。作爲李小龍的超級影迷,昆汀自然也在其中加入了關於李小龍的片段。

《好萊塢往事》中關於李小龍的情節只有短短几分鐘,美籍韓裔演員麥克·莫飾演的李小龍表情傲慢,在片場向工作人員吹牛:自己的雙手是致命武器,可以輕鬆擊敗拳王阿里。可一動起手來,這個版本的李小龍被布拉德·皮特扮演的特技演員打得灰頭土臉。

這是多年來對李小龍形象最爲“負面”的一次展示,而且來自公認的李小龍超級粉絲。李小龍的巨大影響力讓爭論的漣漪在全球蔓延。李小龍的女兒李香凝隨後在媒體上稱,影片把父親刻畫成“一個傲慢又誇誇其談的混蛋”。8月13日,昆汀正面迴應此事。“他(李小龍)確實是一個傲慢的人,他說話的方式,這不是我編出來的,我聽他說話就是有這樣的效果。”他在新聞發佈會上說。

觀點莫衷一是。李小龍的形象歷來鮮明又模糊。一方面,人們驚歎於其令人眼花繚亂的擊打速度、勾魂攝魄般的尖厲嘯叫;另一方面,有人覺得他只是一位電影演員,他開創了功夫片的新時代,但並不代表他的武學成就與人格高度。他是文化工業的超級偶像,還是深具哲學思考的武學理論家,或是脾氣暴躁的片場暴君……每一種形象都非常鮮明,卻讓藏在背後的李小龍本人更加模糊。

李小龍若還在世,2020年正好80歲。32歲時李小龍曾經有過這樣的思考:“你一個人坐下來靜靜地聽會兒音樂,不知不覺間你的意識便兀自展開了隨想,武術的本源,生命的本源,以及功夫片的本源,都漸次在你心中清晰地浮現出來。這三大源頭進而合爲一體,相互啓迪,如此你方能全方位地領悟箇中真諦。”

“所有武術訓練,皆爲了塑造完整的人”李小龍的精神遺產 第2張

李小龍在電影《精武門》(1972)中的這句臺詞,如今成了網絡流行語。 (資料圖/圖)

無視“魚雷”,全速前進

李小龍的極度自信是公認的。1962年,還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上學的李小龍寫信對童年好友曹敏兒說:“我自信自己多年的功夫底子,能讓我成爲美國首位功夫教練。……我的目標是在此創立第一所功夫武館,然後逐漸將其推廣至全美(我打算用十到十五年時間實現自己的全部計劃)。……眼下我興許一無所有,僅蝸居於一間狹小的地下室內,但夢想一旦揚帆起航,我便能在腦海中看見一幅美麗的圖景。一幢五六層樓高的功夫武館拔地而起,旗下分館散佈全美。”

這封信出自2020年6月出版的《李小龍信札》,此書彙集了李小龍從赴美求學到在香港逝世之間的15年時光中,寫給家人、師長、朋友、弟子、同行和影迷的138封信札。由於當時的跨洋長途電話費非常昂貴,李小龍養成了給家人、朋友和同行寫信的習慣。“在這些信件中,讀者可以看到李小龍的成長、轉變以及對特定事物的看法,包括他的人際交往和武學理念。”截拳道·印心會創始人、截拳道修習者史旭光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李小龍的極度自信使其具有強大的自我,當他面對不同的人與處境時,總能強勢地表達自我,並用堅強的意志力執行自己的意圖。饒是李小龍長着一張英俊的臉,但具有這樣性格的人並不總能討人喜歡。

甚至對一些長輩,他也能口若懸河,持續輸出自己的觀點,格言警句層出不窮。木村武之是李小龍在美國收的第一批弟子之一,比他年長16歲。1964年,24歲李小龍在給40歲的木村武之寄去了很多“學習功夫”的要點小卡片,上面寫滿了抽象的古代名言,如“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習武之人休休焉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淡矣”“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累計有百條之多。

“去他媽的魚雷,全速前進!”他喜歡在信中給不同的人說這句話。這是美國南北戰爭中海軍少將戴維·法拉格特的名言。當時他的艦隊遭遇了魚雷,關鍵時刻他給屬下喊出了這句話,拯救了艦隊。李小龍的生命看起來就像是一條狂奔不止的河流,也像是這支全速前進的艦隊,不能停止,也無法停止。

黃澤民是被李小龍排掉的“魚雷”之一。1964年,李小龍在奧克蘭開了武館。在一場公開表演中,因過激的言論與傳統武術界人士產生了衝突。李小龍放言,“我想讓大家知道,如果唐人街的武林同好們想要與我切磋詠春,歡迎他們來我在奧克蘭的武館,我隨時恭候。”有好事者想借機教訓李小龍,於是聯名給李小龍下了戰書,出面比武的是形意拳的拳師黃澤民。儘管賽後雙方對賽果各執一詞,“結合雙方當事人的回憶和事後相關表現,我認爲那一戰是李小龍獲勝。”史旭光說。從此以後,李小龍的武館在美國立足。

李小龍在美國拍完《青蜂俠》後,華納公司曾將同屬旗下的蝙蝠俠及青蜂俠湊在一起,在一部蝙蝠俠電影裏拍攝青蜂俠的客串戲份,欲借當時大熱的蝙蝠俠捎帶青蜂俠。劇本中安排了一場羅賓與加藤的打戲,寫的是羅賓獲勝,但李小龍堅決不從,和華納死扛到底,結果劇組只好將結局改爲打成平手。在當時華裔演員整體處於弱勢的好萊塢,這樣強硬的討價還價非常罕見。

回到香港,李小龍排掉的“魚雷”也不少。在泰國拍《唐山大兄》,他寫信給妻子抱怨導演“是個半吊子”,後來換了新導演羅維,纔將電影拍完。但他與羅維的感情也很快破裂,1973年6月,他拿着四寸長刀架在羅維脖子上,欲取其性命,逼得羅維不得不報警。

如此種種,皆是李小龍性格使然。因其自強,而產生極強大的自信,這種自信讓他在強調自信的美國文化中如魚得水,而一旦自信偶有過界,便是一種使人感到冒犯的自大。昆汀作爲李小龍的超級粉絲,說《好萊塢往事》中的李小龍並不是有意醜化,看來不是強辯,而是一個粉絲的知心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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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猛龍過江》(1972)中,李小龍痛擊美國空手道高手。 (資料圖/圖)

“實戰中每個人的反應都不一樣”

李小龍也極度渴望成功。“成功只屬於那些想要成功的人。”他在信中對自己的童年好友直言不諱。但他與流行於這個時代的所謂“成功學”,判然有別。“成功學”側重於世俗的成功和不擇手段,而李小龍不僅想要得到世俗的成功,更有改革與傳承武學的宏願,而他的手段,只有自己的身體和自信:“我誠摯地認爲我這副千錘百煉的身軀,加上堅信‘我能行’的信念,絕對能助我成功。而假若承蒙有人能公平公正地看待、支持我這個中國佬,那我的成就便會更加無可限量。”用傳統儒家的標準來衡量的話,李小龍是重“事功”,而不是成功。

電影是李小龍實現世俗成功和傳播武學的途徑。1964年,已在武術圈小有名氣的李小龍在加州長灘國際空手道錦標賽上做了示範表演,美國廣播公司(ABC)的製片人威廉·多茲爾(William Dozier)正好前來觀賽。他給了李小龍一個試鏡的機會。

此次試鏡的八分鐘片段在中文社交媒體上流傳甚廣。視頻中,李小龍氣宇不凡,身手敏捷,攝像機甚至不能捕捉到他出拳的軌跡。他順利得到了一個角色——在陳查理探案系列電影中扮演陳查理的長子。在未來的劇本中,陳查理死去,由他的兒子來繼承遺志。

李小龍爲了這部片子參加了一個月的私人表演速成班,但片子最終宣告流產。1966年,電視劇《蝙蝠俠》播出,超級英雄紅遍美國,ABC改變了主意,決定推出《青蜂俠》,讓李小龍扮演裏面的男二號加藤。有位製片人跟李小龍說,“希望你演得像箇中國人!”,“他這麼一說,我立刻就看到了那種半截辮子,手持筷子,點頭哈腰的形象,唯唯諾諾地跟在對我有救命之恩的主人身後。”李小龍回憶。

簽約之前,李小龍有意確保臺詞裏不會出現低三下四的討好之語,或者洋涇浜英語。“我和多茲說,要是你跟我簽約,是想讓我扎着辮子,跟着爵士樂活蹦亂跳,那你另請高明吧。”

《青蜂俠》在美國沒有大紅大紫,李小龍在好萊塢依然做着客串和武術指導。這讓自信心強烈和急於成功的李小龍難以接受。《好萊塢往事》中,在片場向工作人員喋喋不休地“兜售”功夫的李小龍形象,其實反映了這一時期李小龍急於在好萊塢有所突破的心境。

1971年,在好萊塢受挫的李小龍回到香港發展。與好萊塢不同的是,《青蜂俠》在香港非常火爆,“無論去哪兒都有人認出我來,叫我李小龍或‘加藤’。”他給妻子琳達的信中寫道。

當時的邵氏影業製片總監黃家禧記得,李小龍從美國回來,張徹就找他試鏡,本來打算用他,但他一部戲要一萬美金,拍攝週期不能超過60天,劇本必須讓他滿意。“狄龍和姜大衛當時才一萬港幣,狄龍和姜大衛已經成名了,還是一萬一部戲,給了你一萬美金,狄龍和姜大衛怎麼辦?”邵逸夫最終出價兩千美金,合作談崩。

離開邵氏另組“嘉禾影業”的鄒文懷瞄準了這個機會,開出了7500美元的片酬。李小龍和鄒文懷決定合作後,惡補了一大堆香港武俠電影,“全都糟糕透頂!首先,片子里人人都在浴血奮戰,但他們的打鬥方式竟完全相同,這點尤其惱人!拜託,根本沒人會那樣,實戰中每個人的反應都不一樣,而且表演和打鬥也是可以兼顧的。”

鄒文懷的賭注押對了,後來的故事電影史家已經書寫多遍:李小龍將高超的實戰武術融入電影,完全改變了香港動作片的套路與質感,使其走上了截然不同的發展道路。在這個意義上來說,連破票房紀錄只是小事,此後幾十年香港電影中的李小龍烙印才值得紀念。

陳德森也是一位練習武術的香港動作片導演。他在少年時見過李小龍,至今他手機裏存着一張老照片,照片上,風華正茂的李小龍穿着一件修身藍西裝,向年僅14歲的陳德森鄭重地伸出一隻大手。

木村武之以“快如閃電”來形容片場裏的李小龍。“他站在固定的位置,可以不後退而發拳攻擊,真是迅如奔雷,快若閃電。所以拍戲的時候,他如果使出真功夫,攝影機是不能將他快速的動作完全捕捉入鏡頭的。”他回憶道。

也是因爲李小龍,陳德森開始迷戀中國功夫。當時嘉禾影業的女星苗可秀與李小龍搭檔了多部電影,苗可秀的弟弟與陳德森是同學,陳德森去這位同學家玩,總能遇到李小龍。陳德森還記得李小龍對他說:“你知道學校的洗手間以前不是現在這個顏色嗎?因爲我總是把別人的鼻血打到廁所牆上,他們纔不得不經常粉刷。”這句話到底是真的,還是李小龍和一個14歲的少年開的玩笑,現在已經無從考證,但它一定深深震撼了他的心靈,從那以後,練柔道的陳德森開始改練功夫,並專門去了臺灣,拜八極拳大師劉雲樵爲師。

“所有武術訓練,皆爲了塑造完整的人”李小龍的精神遺產 第4張

1950年代末,香港九龍,李小龍(後排右一)與家人拍全家福。 (視覺中國/圖)

“我常捫心自問,勝利了又如何?”

“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麼事,而是你選擇如何去應對。”這是李小龍給多位友人的信中反覆提及的觀點。用不滯於物來形容李小龍並不過分,和見招拆招一樣,他勸他的朋友們無論遇到什麼事,都不要產生過於負面的情緒,而是馬上着手解決。“生命仍在繼續,如滔滔流水。一旦止息,必生陳腐。”1973年5月他對剛剛離婚的弟子木村武之說。他匆忙又充實的一生,印證了這句話。

李小龍的父親李海泉是粵劇名伶,常年在海外華人社區巡演。射手座的李小龍就出生在其父的某一次美國巡演途中。三個月大的時候,李小龍回到了香港。李海泉認識很多電影明星和導演,他們帶着李小龍進片場,還會給他分配一些角色。小時候的李小龍演過很多電影,是一位童星。

從童年到青春期,李小龍一直是一個闖禍精,不討長輩喜歡,相當調皮,愛打架。在他的高中畢業集體照中,只有他一個人的坐姿是故意歪着的。“總是精力充沛,一天到晚東奔西跑,一刻也坐不住。”李小龍回憶自己少年時。到了13歲那年,他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他的哥們都不在身邊,那和別人打架會怎麼樣?”於是他決定開始學習功夫,投入詠春拳宗師葉問的門下。

據李小龍自述,習武四年之後,他逐漸開始體悟到以柔克剛的道理,即“巧妙地中和對手的力道,最大限度地減輕自己的能量消耗。爲此,必須沉心靜氣順勢而爲,這種技法知之非難,行之不易。”後來李小龍雖有志改革中國功夫,但他對葉問保持着終生的尊敬,成名以後,他回到香港爲葉問拍攝了兩百多張詠春拳的資料照片,爲詠春拳保留了珍貴的資料。

19歲去美國闖蕩,與很多華人武師一樣,李小龍懷揣着開武館的夢想。由於李小龍的父親在美國頗有人脈,剛到美國不久的李小龍就受到其父親的故交楊九福(亦是粵劇演員)的照顧。楊九福帶着李小龍進行多次功夫表演,還帶着他上了兩回電視。至1961年4月,李小龍到美國還不滿兩年,就已經收了十個徒弟。

在1960年5月16日寫給師弟張學健的信中,李小龍描述了自己在美國的生活,他正準備進大學,但迷茫於學什麼專業,曾是香港恰恰舞比賽冠軍,但此刻也覺得恰恰無聊,“相對起來,還是讀書實際得多,因爲個人的將來完全取決於學識。自從踏足此間,我再沒有向父親要求過任何接濟,而爲了生計,課餘唯有在餐館裏兼職。坦白說,日子確是很艱苦。”

李小龍考進了西雅圖華盛頓大學,選了哲學專業。香港親友得知這個愛打架的小夥子學哲學,無不驚訝,要知道他從小到大唯一感興趣的課外活動就是中國武術。但在李小龍看來,正是好鬥的性格常讓他思考好鬥背後的意義,也許是他打架打贏了太多次,勝利之後,“我常捫心自問,勝利了又如何?人們爲何如此看重勝利?何謂光榮,怎樣的勝利纔算光榮?”這些刨根問底的問題,他拿去問他導師,導師就推薦他選了哲學,“他說哲學會告訴你人爲什麼活着”。

在華盛頓大學,李小龍也收穫了自己的愛情。李小龍與妻子琳達的感情甚篤,當他在片場暴怒,只有琳達能勸服他。每當他們因工作分居兩地,李小龍的就會頻繁給她寫信,從現在保存的信札來看,幾乎是每兩天一封。但他自己卻能理智地看待婚姻,“婚姻是一種友誼,是一種夥伴關係,建立在日常瑣事的基礎上。”他說。

李小龍也熱愛寫詩。詩藝優劣不論,他的詩充滿激情、直白,總是在勸朋友奮發圖強。李俊九是李小龍的好友,亦是美國跆拳道宗師,他曾收到李小龍的長詩《我是誰》和《哪個是你》。李小龍在詩中飽含熱情地讓他的朋友“輕裝上陣,勇敢向前”。

“演員僅是李小龍的一份職業,遠非他的全部”,李小龍研究專家約翰·裏特說,“他以一己之力開創了一種全新的電影類型,同時還是位藏書2500餘冊的思想家和哲學家,孜孜不倦地研究心理學與心理治療、東西方哲學與詩歌,健康科學與健身,此外他更對武術進行了革命性的破舊立新,顛覆數百年來的傳統教條,提倡個人自由,鼓勵習武者探索自己的武術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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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龍爭虎鬥》(1973)中,時年32歲的李小龍毆打時年19歲的成龍。 (資料圖/圖)

以最少的招式表達最多的自我

到達美國不久,李小龍就託人從香港把練習詠春拳的木人樁寄來。武學是李小龍的安身立命之所。他相信武術的終極意義和藝術一樣,在於誠實地表達自我。因此也要像藝術一樣,不懈地訓練,以保持靈敏的反應。“心動則身動,身動則心動,身心之間見不容發。譬如我想出拳,當下即動,你明白嗎?這就是訓練的目標。”

他對武術的革新比對電影的革新來得更早,後者毋寧說是前者的必然結果之一。

年輕的李小龍對功夫有強大的表達欲,1963年,他自費出版了《李小龍基本中國拳法:自衛的哲學藝術》。緊接着開始寫第二本書《功夫之道》,他自稱其爲“一本更深刻更全面的作品”,後來因自身武學思想的改變,這本書沒有出版,代之以《截拳道之道》。

1965年,李小龍開始尋思創立自己的武術體系。前一年與黃澤民的較量之後,他就開始對傳統武學失去信心。“幾乎所有武功路數都無異於紙上談兵。”在李小龍看來,不論是拳擊手、摔跤手,還是任何學過一招半式的人,都無法看清一場搏鬥的本來面目。“當一個人被流派和路數所限,他就不能充分表達自我。反覆操練套路,習武者表達自我的餘地將會越來越狹小,固定的武術套路令其麻木不仁,他不會再留意具體戰況,而是一味地刻舟求劍,機械地應對,無法在實戰中應變自如,他是一個拙劣的機器人。”

截拳道的目標就是要擊破傳統武學套路的束縛,融合各家所長,以資實戰之便。“截拳道的終極目標是個人解放,指引人走向自由與成熟。相比精神上的領悟,機械的搏鬥效率和技巧都顯得無足輕重。”李小龍寫道。

在1965年2月給弟子的信中,他滿懷信心地寫道:“一種融會貫通,但又講求精簡直接的武術體系,它將注重一些根本性的東西、節奏、時機,距離,以及五種攻擊之法(注:即此後截拳道的攻擊五法),這是目前我接觸到或者說能接觸到的最有效的武功路數。”

到了1965年6月,李小龍已經在信中說自己的拳術“基本成型”,在李小龍的構想之中,這套拳術“沒有固定的招式和套路,時機和距離乃是基礎,詠春拳法是核心。”他告誡弟子,截拳道不是一種新的流派,也不是各種流派的大融合、更不是對各大流派不屑一顧。“既不與任何流派爲敵,也不反對接納任何流派的招式,要理解這一點,你必須超越贊成與反對的二元論思想。”

不僅是中國的傳統武術門派,外國的格鬥流派也被李小龍涵括在內,“除非人類長出三頭六臂,否則我們就不可能有不同的格鬥方式。”他認爲人類武術的最終目標是精簡,以最少的招式、最小的力道,最大程度的表達自我。

“Be water”(像水一樣),是李小龍教導弟子的一句名言,史旭光多年練習截拳道,對此深有感觸,他對南方週末記者說:“李小龍強調自由、整體的觀念,和如水一般地適應,打破了傳統理念和形式的束縛,以簡單、直接爲依歸,注重實用、高效。他將自己的武學體系定名爲‘截拳道’,若想做到有效地截擊對方的拳頭,其技術動作必須簡單、直接,能夠快速反應,不被條條框框和特定招式用法所束縛,而惟有如水一般地適應,才能跳出習性,從容應對。”

事實上,在李小龍逝世多年後,世界武術格局也彷彿按着他的理念來演化。1993年第一屆UFC(終極格鬥冠軍賽)在美國科羅拉多舉行,混合武術(MMA,即Mixed Martial Arts)的理念開始在全球流行,相撲、拳擊、空手道、跆拳道、泰拳等傳統武術被拉到了同一平臺展開近乎無限制的較量。摒棄門派之別,推崇實戰交流,這是MMA的格鬥理念,與當初李小龍所推崇的“Be Water”幾乎沒有差別,UFC主席達拿·懷特甚至稱李小龍是“MMA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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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1月,李小龍祖籍地廣東佛山舉辦非物質文化遺產活動,幾名少年穿着李小龍在電影遺作《死亡遊戲》中的服裝表演武術。 (IC photo/圖)

李小龍的精神遺產

最新的關於李小龍的紀錄片就取名爲《若水》(Be Water),由越南裔美國導演包阮拍攝,2020年在美國上映。史旭光去看了兩遍,但他不是特別喜歡這部紀錄片。他覺得還是早期的有關李小龍的紀錄片更好看,“多集中在與李小龍有關的人物訪談上,對於我們去了解和認識李小龍有很大的幫助。而近期的紀錄片,多是在塑造李小龍的形象,以及傳達他對世界的影響,而不是在呈現這個人。我更希望能通過紀錄片去看到這個人。”他說。

2008年,美國華裔劇作家、託尼獎得主黃哲倫創作了一部以李小龍爲主角的戲劇《李小龍:孫悟空》。黃哲倫1957年出生於美國,親身經歷了中國形象在美國的轉變,“我小的時候,人們認爲中國人又窮又沒文化,軟弱可欺,而現在人們認爲中國人太過富有和強大,兩種觀念其實都有偏頗,但我這一代人很幸運地親眼目睹了這種180度的轉變,而李小龍在西方世界被認可正是這種轉變的開始。”黃哲倫曾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李小龍在現實世界所完成的事功與其個人的精神力量無疑都會後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比起前者的輝煌,後者往往被人忽略。

1966年出演《青蜂俠》之後,好幾位商人找到李小龍,請他在全美開設“加藤自衛術武校”,交由他們代理。李小龍拒絕了,“如果我只是圖財的話,那時就能大賺一筆”,但李小龍要辦是真正的傳播武術的武館,而不是加盟店。“不論過去還是現在,我都不會爲了錢出賣我的藝術。”他說。

少年的他愛打架,長大後脾氣依然暴躁,拍了功夫片,卻想着不要在裏面宣揚暴力。《精武門》裏的角色陳真最後死了,是李小龍的主意,“他最終應有一死,美化暴力總歸是有害的,他手刃了很多人,必得爲此付出代價。”他不贊成在電影中渲染暴力,覺得自己電影中的“是功夫而非暴力”。

李小龍電影中的打鬥場面在香港作家林沛理看來甚至有一絲神祕:“李小龍在與敵人對打的過程中,除了經常發出原始的尖叫之外,面上不時流露一種分不清是狂喜還是狂怒的複雜表情。在這些時刻,李小龍進入曖昧而神祕的境界,達致遠離衆人、塵囂的絕對自足和孤獨。這是李小龍作爲一箇中國原創品牌獨一無二的孤傲氣質。”

這份孤絕的氣質來源於他近乎完滿的自我表達。功夫既是他的“技”,也是他的“道”,憑此他得入無人之境。“古往今來,英雄的結局也與凡夫無異,身亡命殞,在世人的記憶中漸行漸遠,但只要我們活着就能發現自我,認識自我,表達自我。”他曾以最直率的心性與行動踐行這一“表達自我”的理想。他的電影現在看起來老套,他的武學也並非大衆所能企及,但他的這一精神實踐,卻可以“破愚闇以明斯道”,影響平凡百姓的每一天的生活。

很多弟子選擇向他求教,不全是爲了學習如何自保或戰勝他人,更是想學習如何借用武術表達自我,“我以搏擊的形式,向弟子展示人體的表達藝術,這纔是他們支付學費的意義所在”(李小龍語)。

“切記,武術家並非僅僅是身體素質優於常人。隨着自身的日益成熟,他會意識到他的側踢並非只是用來征服對手的技法,而是一種打破自負和愚昧的途徑,所有的武術訓練,皆爲了將他塑造成一個完整的人。”這是李小龍對弟子的教導。

南方週末記者 王華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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